哲人与权臣,如何作出评判丨政邦藏书架

哲人与权臣,如何作出评判丨政邦藏书架

在这两种极端描述的中间则矗立着塔西佗,他是最伟大的罗马史家,提供了我们今日所掌握的有关尼禄时代的最佳资料来源。

塔西佗对于人性有着敏锐的研究,他深深地为这位圣人着迷。在积攒财富与权力的同时,这位圣人也颂扬质朴而勤勉的生活。但是,最终塞内加还是给塔西佗留下了一个他无法解开的谜团。

在塔西佗的《编年史》留存至今的最后三卷里,他给予塞内加重要的地位,进而创作出一幅颇为丰富且复杂的人物肖像。

但是,那幅画的风格却是难以辨识的。塔西佗在写作时显得摇摆不定,不求定论,有时出言讥讽,但表述又晦涩不明。奇怪的是,塔西佗虽然知晓塞内加的哲学著作,却并没有在作品中刻意提及,仿佛这些同塞内加本人生命的意义并无关联。

塔西佗并没有像在其他地方经常做的那样对塞内加的性格做出明确的评判。最终,我们所获得的对塞内加最为详细的描述,往往是矛盾的,有时也是模棱两可的。

除了塔西佗的记述,一位古代肖像雕塑家也给我们留下了塞内加的形象。

1813年,在罗马的考古发掘过程中,出土了一尊创作于公元3世纪的双面半身像,其中一面是苏格拉底,而另一面则是塞内加。这两位圣哲的后脑彼此连接,就如同共用一个大脑的连体双胞胎一般。

这一发现让现代世界第一次目睹了塞内加的真容,通过雕塑胸前铭刻的标签可以识别出他的身份。这尊半身像展现的是一个面目丰腴、无须秃顶的男性,他眉目温和、神态稍带自满。雕塑展现的这个男性,看上去更像是一名商人或中产者,他有财力每日享用满桌盛宴。

而在1813年的发掘之前,人们曾经认为另外一尊半身像是塞内加像,而现在这尊旧像则被称为“伪塞内加”。塑像展现了一个憔悴疲惫、心神不宁的男性,他的双眼仿佛凝视着不朽永恒。而塑像展现的特征,也曾成为画家们在画布上描绘塞内加死亡场景时所参考的典范,这些受到误导的画家包括焦尔达诺、鲁本斯和大卫。

而现在,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位塞内加。

“伪塞内加”符合西方世界对于一位古代斯多葛(Stoic,又译作斯多亚)学派哲学家的想象。他面庞瘦削,似乎代表着一种对真理的渴求,以及对财富和物质享受的排斥。

而1813年发掘出的真正的塞内加塑像,驱散了这种幻想。全世界都凝望着这张微胖的面庞,同时意识到塞内加并不是人们曾经臆想的那样。

对于许多人来说,1813年半身像重见天日的过程,与人们了解塞内加在尼禄治理下的罗马的历史中所扮演角色的过程并无二致。

如果我们是从塞内加的道德论丛、书信或悲剧中形成了对他个人的认知,那么我们在塔西佗作品——更毋庸说卡西乌斯·狄奥的著述——的书页中所见到的塞内加,就会与我们想象当中的塞内加大相径庭。

塞内加本人的形象似乎与他的著述中所描述的内容并不完全相符,而当触及他与财富的关系时更是如此。

这两位塞内加就这么并排站在那里,没有防伪标签,我们无法确定哪一个是真实的面目,哪一个是虚妄的幻象。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努力把这两位塞内加合二为一,形成一个统一的人格。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或许这么想也没有错。塞内加写下了不少传世之作,但是很少有作品明确提及他的政治生涯,以及他在政治中扮演的那种经常忽视其著作透露出的原则的角色。

而我的目标,则是让塞内加作为哲人与权臣的身份彼此呼应,尽管这两个身份都不愿意承认彼此。

据此创作的这本书,一部分是人物传记,一部分是历史叙事,一部分则是对于塞内加散文诗歌的钩沉。这本书既没有对塞内加的论著进行全面的诠释,也没有对尼禄时代的历史进行详尽的叙述。对整合塞内加形象的追求,让我不得不在这两个领域中加以取舍。

我将聚焦于那些与塞内加宫廷生活关系最为明确且出自塞内加自己笔下的文稿,以及其他与之相关的文本段落。这意味着,对于一位哲学研究者所要探寻的多数内容,我都要保持缄默。

实际上,这就意味着,我会完全省略掉那些无法确定是在尼禄继位之前还是之后创作的作品。因而读者将发现,这本书并没有提及塞内加的四篇重要论述,它们分别是《论休闲》、《论天意》、《论贤人不动摇的精神》、《论心灵的平静》,这些论述皆出于上述原因而未被采用。

同样地,我也只讨论尼禄生活及统治时期中塞内加参与的那一部分内容。

我所关注的尼禄的事迹截至公元66年,从而省略了他最后两年半的统治。(假如塔西佗作品最后部分的散佚可以被称作愉快之事的话)那么这愉快的巧合就在于,我叙述止步的地方恰好也是现存塔西佗《编年史》中佚失的内容。

我很少去谈论尼禄政权的涉外事务,甚至对其某些国内成就也会避而不谈。相反,我会把塞内加与尼禄的私人关系放在首位,以及他们同尼禄的母亲阿格里皮娜全名尤利亚·维普桑尼亚·阿格里皮娜,一般被称作“小阿格里皮娜”,若没有特殊说明,本书后文提到的阿格里皮娜均为小阿格里皮娜(她的母亲与其同名,通常被称作大阿格里皮娜)的互动。

因此,我的叙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家庭剧,在某种程度上,讲述的对象是这三个人物所构成的“特殊核心家庭”。

家庭剧总是能够引人注目,但是尼禄宫廷内的动荡同样也具有巨大的历史意义。

一个王朝的未来,甚至可以说罗马的未来,都取决于母亲能否与儿子相处融洽,丈夫能否和妻子保持琴瑟和鸣,家庭教师能否让学生对他尊重并保持倾听与遵从。

尼禄登基时的稚嫩年幼,以及他之后日益严重的精神错乱,导致他能否服从管教决定了整个帝国乃至世界命运的好坏。而罗马帝国本身,诚如罗马人愿意相信的那样,到了尼禄统治时期,几乎已经囊括了他们已知的全部世界。

我的资料来源主要是刚刚已经提及的三部作品:塔西佗的《编年史》、佚名创作的戏剧《屋大维娅》以及卡西乌斯·狄奥的《罗马史》(Roman History,现在仅存的残篇与摘要涵盖了尼禄统治时期的片段)。此外,我还会依据苏维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普鲁塔克、约瑟夫斯和老普林尼创作的各种文本,以及佚名作者撰写的卢坎传记。

而我所能参考的最为重要且丰富的资料来源,自然便是塞内加本人的作品,尽管这些著作不仅给古代史家也给现在的我带来了不少的问题。

塞内加在尼禄统治时期写下了大量的文章,但是他鲜少提及尼禄的统治。他很少提及那些相处多年、关系密切的人,譬如克劳狄乌斯、尼禄、阿格里皮娜、布路斯(Burrus,又译作布鲁斯)以及提盖里努斯。

或许贵族的荣誉准则可以解释塞内加为何选择缄默,又或许因为直觉告诉他,任何披露都可能会危及自身的安全。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只得以沉默创造出一个充满巨大裂痕的作品。

即便是公元64年的那场大火,那个焚毁罗马城大部分地区且引发巨大动荡的事件,也没有在塞内加作品中被提及。

然而,对于一个如此反躬自省、对周围世界明察秋毫的作家而言,认为其生活经历对于自身作品全无影响的想法是不可信的。

长期以来,学者们都试图去“摸清”这种影响,有的学者会投入大量精力研究这个议题,而有的学者则只愿意提出一两个推测性的问题。在本书中,我参考借鉴了这些学者的见解,同样我也希望能够贡献一些自己的见解。

我并不认为塞内加的作品文本应该被当作晦涩的历史文献来解读。但是,我相信这些文本确实反映了历史,哪怕历史只存在于神话、隐喻与类比的扭曲镜像中。

有关塞内加是谁、人们是否应该崇敬他的争论,自古典时期便已开始,但是从未有过定论。在本书写就的那一年,一部有关罗马的通俗历史作品中出现了一段尖锐的论述。该书作者(同时也是艺术史家)罗伯特·休斯表示,与塞内加同时期的人都将他视为赤裸裸的骗子并鄙视他。

休斯声称:“塞内加是一个伪君子,他的虚伪在古代世界中难有人能与之匹敌。”而在同一年,有一则新闻报道,一位50多岁的东欧移民在哥伦比亚大学担任看门人并负责清扫工作,最终在该校获得了学位。在一次采访当中,这名男子曾表示,是塞内加作品里的文字激励着他追寻这条严谨之途。对他而言,塞内加绝非欺世盗名之徒。

我写这本书的最大挑战是,如何或者是否去对本书的中心人物做出评判。我多次摇摆于不同的评价之间,有的时候甚至在一天之内都会出现波动。即使是在本书完稿之时,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将核心问题都了然于胸。我只是希望,我已经从深度与复杂性中展现了塞内加性格的问题,同时也没有失之偏颇。

塞内加曾以各种方式承认他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塞内加可能会因为设想出了一个比他自己勉力接受的形象更胜一筹的自我而受到世人的指责。但是,他的幻想无疑是瑰丽绝伦、令人折服且仁慈高尚的。他激发了历代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也包括那个看门人。

最后,塞内加是人,他有人性的污点和缺陷,这是人之常情。正如他在数次辩解中的某一次所暗示的那样,他并非完人,而是胜于庸劣。这对于许多读者而言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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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文章,摘录自《哲人与权臣:尼禄宫廷里的塞内加》。

塞内加既是著名的斯多葛学派道德哲学家,也是罗马皇帝尼禄的家庭教师兼高级顾问。他经历了卡利古拉、克劳狄乌斯和尼禄三位元首的统治,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最终因受卢坎谋杀尼禄事件的牵连而被迫自尽,完成了他斯多葛式的生命献祭。在哲学论著中,他将自己塑造为理性的典范,提倡简朴克制的道德原则;但在宫廷政治中,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尼禄堕入疯狂。他目睹了尼禄统治时期发生的五宗皇室谋杀、焚毁罗马的大火,以及一场粉碎了元老院黄金时代缔造的至高思想的野蛮清洗。

本书作者詹姆斯·罗姆试图把塞内加的思想论著与政治实践统一起来探讨,弥补两种塞内加形象之间的鸿沟,并探讨最为核心的问题:塞内加在尼禄政权中的作用,究竟是唤起尼禄的良知,避免让这个政权变得更坏,还是与尼禄同流合污,帮助他巩固这个邪恶的政权?

【书名】《哲人与权臣:尼禄宫廷里的塞内加》

【作者】[美]詹姆斯·罗姆

【译者】葛晓虎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

【出版时间】2021年8月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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